08
亞力其實不太懂「家」是什麼。
沒有所屬部落,與獸族流民一起流浪的他,從未在一個地方久留。偶而有個能遮風避雨的地方睡覺就該偷笑。
亞力也沒有一般意義上的「家人」。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來自哪裡。他被撿到時,身上沒有任何可以判斷來歷的東西,連名字都沒有。
但亞力堅信,那位撿到他、扶養他,被他稱做「老爹」的獅族半獸,應該就是「家人」沒有錯。
流民隊伍的組成各式各樣,成員也隨時隨地都在變動。
有的因戰爭或天災離開故鄉,四處尋找願意收留他們的部落。只要受到哪個部落的長老賞識,就能脫離遊民身份,再度成為族群的一份子。
有的犯了戒律被部落逐出,他們身上有著犯罪者的烙印。除非有了奇遇,不然通常只能一生流浪。
有的則是他們種族本來就沒有群居習慣,那種人將流浪視為人生、通常個個身懷絕技,很受一些部落的歡迎。有時會隨性的脫離隊伍留在某處,日後卻又在毫不相干的地方遇見重拾流浪者身份的他們。
但不管去哪裡,都不會有接納自己與老爹的地方吧?
年幼的亞力如此認為。
老爹身材高大卻天生體弱多病,身子消瘦的不像成年雄獅。再加上對人類文化有異常興趣、收藏人類文字所寫的書籍、遇到人類不是先幹掉對方而是試著談話……如此行徑終於讓部族無法容忍的將他驅除出去。
而亞力就更不用說了。就算有願意接納老爹的地方,也不可能收容自己吧。事實上也真的遇過願意讓老爹借宿的人家,在見到自己後馬上揮著掃帚要他們快走。
因為他是個「人類」。
雖然塔塔伊克族也是人類,不過和被獸族視為同伴、擁有黝黑皮膚與白髮、充滿大地色彩的民族不同,獸族口中的「人類」,通常是指像自己這樣皮膚蒼白(和塔塔伊克比起來)、身形瘦小(和獸族比起來)的人。
那些膽小軟弱卻充滿詭詐、使用禁忌技術的掠奪者。
亞力不想當個「人類」,至少不是他們認為的那種。
他聽過人類觸犯禁忌的故事,他們剷平森林、填平窪地、進行屠殺般的狩獵、將對祖先與精靈的尊重踩在腳底。
他甚至把老爹替他取的人類名字掐頭去尾自稱亞力,至少這個發音聽起來比較沒那麼「人類」。
但他也不想當個「獸族」。
老爹只不過身子瘦弱就被輕視,而亞力唯一一次在獸族的孩子裡贏得尊重,是因為他終於氣不過把嘲笑老爹的孩子扁成豬頭。
這讓亞力哭笑不得。如果他讚同這套模式,他又和那些欺負老爹的人有什麼不同?
如果亞力能為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公不義感到憤怒、將其化作力量、用盡手段在人類或獸族社會爭取一席之地的話,或許會輕鬆很多吧。
但終究不是那樣。
他終究無法完全討厭任何一方。
最後,老爹將亞力帶到一塊位於人類與獸族地盤中間的土地上。
這是一座巨大的上古遺蹟群。
因為相當接近北方秘境,許多冒險者在此地逗留,將此地作為進入秘境冒險前最後一個補給站。
而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機。這些冒險者帶來了許多商人、傭兵、走私販、流亡者,各式各樣不分種族的人們在此來來去去。
這裡是天山腳下、祥龍的庭院,沒有誰敢真正派兵在此大動干戈,無論獸族部落或者波爾森的軍隊都沒有試著將此地納入管轄。
雖是龍蛇混雜的險惡之地,人類與獸族卻在此地維持了奇妙的平衡。沒有家國要背負,在此地人們爭執的原因通常是利益而非種族。
老爹將亞力帶至此地,也許是想讓亞力多接觸「自己的族人」,有朝一日能回到人類社會裡去吧。
但亞力在這塊土地上看到的卻不是如此。
有可能的。
人類與獸族,在對方身上看到仇恨以外的東西是有可能的。
就算在這裡讓雙方互相容忍的東西是利益、維持和平的是命懸一線的恐怖平衡。
但只要雙方存在著交流,假以時日就有看見其他東西的可能性。
亞力不認為自己能在人類或獸族中找到一席之地。
既然如此,就自己創造吧,創造一個自己與老爹都能安心居住的地方。
一個不會因為一些外在表象,就把人徹底否定的地方。
很幸運的,亞力是個Alpha,他比一般人還要容易掌握主導權。
隨者年齡增長,他也發現自己力氣比尋常人類要大,發情周期與訊息素等生理狀態也比人類更接近獸族,這使他在接近獸族時比過去更加有利。過去老爹強迫亞力學習閱讀與寫字,則發揮了讓人類不敢輕視他、不容易被合約欺騙的作用。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什麼。
無法地帶與正經領土的差別是「秩序」。
和在不同團體利益碰撞下產生的潛規則不同,他要在這塊土地上建立「真正的秩序」。他需要強大的力量理清暗流,將這裡打理成一個真正適合「任何人」居住的地方。為此,亞力四處奔走。
他得到了一位塔塔伊克族長者的指導、
他遇見了喜愛新奇事物的狐族女子、
他與一名前景看好的狼族戰士在決鬥中奠定友誼、
他相識了順著海風尋找商機的南國青年、
他得到了一群願意為了他的名字、為了相同理想與棲身之所而戰的同伴。
亞力覺得自己看見了曙光。
每當身邊的同伴增加,他就覺得自己變得更加自由。孩童時代受到的冷漠與否定已經不能再束縛他。
只要繼續積蓄力量,總有一天,他也能把這份自由分給其他人吧。
亞力想著替老爹找間日光充足的房子,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存放他的書。
等到有正經的商人來往,應該可以替老爹找到更多他有興趣的書吧,得到調養身體的藥材也會更加容易。
他無法阻止獸族輕視不適合當戰士的人,但亞力曾在旅途中遇見一些自稱「學者」的人類,他們學識淵博、對獸族的風俗相當有興趣,卻很難和平的與獸族接觸。
亞力等不及想告訴他們,這裡有位對折斷人類脖子沒興趣的老獅子很願意和他們聊聊天。
等到這塊土地再溫和一點、對陌生人親切一點。
然而,老爹終究沒能等到那一天。
陽光穿過窗簾的隙縫照進房間,亞力在自己的床上醒來。
亞力發現自己眼角泛著淚光,似乎夢到什麼令人懷念卻又悲傷的東西,但他沒有回想的打算。
兒時的記憶、建立「荒鷲」之前的自己,都隨著老爹的病逝被亞力親手埋葬。
已經不需要了——亞力告訴自己。
他不想回想,害怕去回想。但,為什麼呢?
為自己打造棲身之所的願望已經達成了。
現在亞力的朋友有人類、有獸族,他們可以在同一個地方歡笑,為同一件事物舉杯。
這樣就夠了。
這樣就夠了?
「亞力?」阿爾伯特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只有在這個房間、在如此私人的時間,阿爾才會用名字叫他。他未起身,髮絲隨意的散落在枕頭與雪白的皮膚上,黑色的眼瞳同時透露著疲憊與擔憂。
難得纏綿後的早晨,阿爾給他的第一個眼神不是慵懶的白眼。我的臉色有這麼難看嗎?亞力不經想。
然而阿爾伯特的臉龐與氣味卻讓亞力打從心底湧上一股安心感。突然的,一個模糊的畫面突破了防線,從遙遠的記憶中浮現。
那是一個破爛矮小的帳篷,除了幾件與垃圾沒兩樣的工具、與幾本泛黃潮濕的書籍外幾乎一無所已有。一個高瘦的身影縮在裡頭,地上的火堆熬著不知名的湯。
那是亞力再熟悉不過的畫面。
不管亞力那天過得多糟、找不到工作和食物、被無故辱罵和毆打——只要能夠看見那個身影,喝下那個身影所遞來的、幾乎什麼也沒加的熱湯,他就依然能認為今天是個不錯的一天。
那才是他的家。
他追尋的東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去了遙遠的地方。
「亞力…?」
毫無預警的,亞力一頭栽進阿爾伯特的懷裡。
沒有什麼是不變的。
最初與他一同建立「荒鷲」的同伴或者戰死、或者老去、或者為了自己人生的方向與亞力分道揚鑣。
但阿爾不一樣,他希望阿爾不一樣。
這個從小就戀慕他的男孩,自始至終都會站在自己這一邊。
「…不能再做了喔……」阿爾伯特皺眉,已經快到上班時間了。
「………才不是咧…」
「…………」
「……阿爾。」
「嗯?」
「不要離開我。」
照理說,阿爾伯特應該賞亞力的腦袋一拳,一邊罵著「說什麼蠢話」一邊把人趕下床才對。
但今天亞力明顯不太對勁,阿爾覺得自己似乎碰觸到了什麼,亞力不曾在他面前展露的、柔軟的地方。
阿爾伯特嘆了口氣,輕拍亞力的頭。
「我哪裡都不會去。」他用溫柔卻堅定的語氣回答。
那是一個尋常的傍晚。
今天的工作順利完成,最近也沒有發生什麼特別傷腦筋的事態。亞力請姍蒂娜幫他泡了一壺茶、準備一些乾果蜜餞等點心,邀請阿爾到遺跡上頭的展望台喀瓜子閒聊,本來只是這樣而已。
「所以,你到底想幹甚麼?」
「啊?」
茶都還沒喝到兩杯,亞力準備的話題才剛起頭,阿爾伯特就擺出一副「別瞎扯了有話快說」的姿態。
「厄…咦?…沒特別想幹甚麼啊。」
「買雕像的事就像我之前說的,不行。」
「不是啦!」
「我是不可能允許鷲巢放三個月空城的,去海倫尼西亞這件事您就死心吧。」
「別這樣嘛……啊不對啦!我不是要說那件事!」
「那就是在給哈萊爾伯爵的賀禮中放假髮…」
「就說了不是這樣!!」
亞力悲哀的感嘆自己平時是有多麼素行不良,難得想和阿爾悠閒地談心看風景,卻搞得自己像個心血來潮對老婆獻殷勤,卻被老婆懷疑自己只是想要零用錢的丈夫。
「那麼究竟是…?」阿爾伯特挑眉。不是還沒做的事,就是已經做的事囉?
「我只是…就是…」
「只是什麼?」
「不想讓你覺得我找你只是為了和你上床嘛!!」亞力漲紅著臉大喊。
過去他抱持著尊重阿爾私人空間的想法,很少跟阿爾有工作以外的交流。
確認彼此感情之後,雖然有了私下來往的理由,就算亞力本來沒那個想法,最後通常都是以滾床單收場。
總覺得哪裡很不妙啊!一定很不妙吧?
如果是阿爾的話應該會想要更深層次的交流吧?
我明明應該很擅長聊天交朋友才對啊為什麼在阿爾面前就是沒辦法有個像樣的對話啊啊啊??
然而亞力顯然是多慮了。總被嫌棄太過單線條的他,在阿爾面前反而各種擔憂過度。
阿爾愣了兩秒。
「…您…一直都是比起言語,更善常用行動表達。關於這點我一點都不意外。」
「咦…」
「不過次數太頻繁的話確實會很困擾,若我判斷會影響工作一定會確實將您趕出房間,您就不必太擔心了。」
「嗚……!」
阿爾凝視著亞力的背影成長,他喜歡的亞力就是原原本本的那樣,不需要他去做多餘的事情。
「我只是…人家只是……」
好幾天的憂慮和準備被下了「多餘」的評價,亞力羞恥又沮喪的縮成一團自言自語。
然而阿爾卻無法抑止自己上揚的嘴角。雖然嘴上的吐槽不留餘力,但亞力那種只針對他、只會在他面前展現的多餘心思,確實讓他感到相當愉快。
正因如此,有些事情他必須向亞力當面確認,就算是回報亞力對他投以的情感也好。
「亞力。」
「唔…?」亞力嘟著嘴,賭氣似的把眼光撇向阿爾伯特。
「你想要孩子嗎?」
亞力差點失去平衡滾倒在地。
「咦…耶…?你…你說什麼?」
「如果你想要孩子的話,現在是個時機。」阿爾伯特看著手中的茶杯,自己究竟是以什麼心情說出這句話,他自己也不確定。
只是現在「荒鷲」的狀態穩定,底下也培養了一般能做文書工作的部下,就算暫時處於無法工作的狀態也不會有嚴重影響。
更重要的是——長久以來,亞力不知為何完全沒有納妾的打算,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和亞力談談這件事。
「呃…我…那個……」亞力的腦中一片空白。
讓阿爾伯特懷他的孩子?這種事亞力想都不敢想。
但自己呢?我想要孩子嗎?亞力突然發覺自己長年以來總是下意識的規避這個問題。
「那…你呢?你想要嗎?」暫時放棄自己打結的思緒,亞力將問題丟還給阿爾伯特。
阿爾伯特依然看著茶杯,目光卻像是在凝視遠方。
他過去認為自己絕對不想生小孩。
但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抗拒來自於世間對Omega的目光。他不想、他厭惡成為「世人眼中的Omega」,但這並不代表他就得否定自己身為Omega的一切。
因為厭惡「世人眼中的Omega」,就否定身為Omega的自己、妄想成為其他性種,那又跟鄙視Omega的人有什麼不同?
他甚至拿這點指責過姍蒂娜,否定自己的性種、企圖扮演別的性種,只是從一個框架跳到令一個框架中。
不要假裝自己是任何人,以自己與生俱來的特點為傲吧。但要如何利用自己的特點是自己說了算,沒有任何人有權利置喙。
身為飛鳥卻欣羨魚而砍掉自己的翅膀,未免太過可笑。
在這個基礎上,阿爾伯特詢問自己,真的一點也不想生小孩嗎?
「我…很害怕。」
「咦?」
「在哈爾薩恩見到那男人時,我就更加確定了…」
亞力馬上清楚阿爾伯特在說誰。
阿爾伯特是哈爾薩恩貴族的私生子,他們許久以前曾為了公事去過一趟哈爾薩恩,無法避免的遇上的阿爾伯特的生父。
不管再怎麼美言,那都不是一次愉快的會面。
「我和他很像,像到令我作嘔的地步。如果我有了孩子,我一定無法給予他應得的愛。我會以工作與團體的利益為重,要求那孩子做出犧牲。」
才不一樣。
亞力心裡清楚,阿爾伯特與那名眼神冰冷的老人有著決定性的不同。
「但…」
但還不等亞力說出口,阿爾終於抬起頭來,眼睛直直凝視著亞力。
「但如果對象是你的話,我覺得他會成為一個好孩子。」
亞力善於鼓舞,總是給人帶來希望。那股無條件的善意與熱情總是給阿爾伯特帶來麻煩,卻又是最令他著迷的地方。
在這個人身邊長大的孩子不可能會走上歧途吧?身為過來人的阿爾博特如此堅信著。
突然的,亞力明白了他的糾結從何而來。
「我啊…討厭麻煩的事情。要是當了某人的爸爸,就不能隨心所欲的過日子了吧?」
更何況在亞力內心深處,構成他對「父親」印象的那一位,為了扶養亞力所作出的犧牲、給予亞力的包容與關懷實在太大。大到亞力沒有信心能做到像他那樣。
「可是…光是這樣是不行的吧?如果我真的想要一個家的話。」
能夠接納自己、讓自己安心的地方叫做家,亞力並不覺得這個定義有錯。但真正寶貴的,是很久以前,在那一位身上所得到的東西。只不過這一次,換他來給予了。
「不付出一定的代價是不行的吧?和某人糾纏到對彼此厭煩的程度,對彼此的付出多到讓人想逃走的地步,但又無法狠心離開對方。所謂的家人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亞力上前握起了阿爾伯特的手,十指交扣。這是他的回答。
「如果是阿爾的話,將我們綁在一起的束縛再多,我也熱烈歡迎喔。」
亞力的笑容一如以往的燦爛。
阿爾伯特總是被這個笑容吸引,他甚至認為自己就是為了維持這個笑容而存在。
「真是的…老是給我找麻煩。」
然而此時阿爾伯特臉上掛的笑容,毫無疑問是發自內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