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 閃
我真正察覺到世界的改變,是在某個冬日的午後,結束午睡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 現在回想起來,那可能是一道關卡。 若我選擇繼續沉睡,那個寧靜的午後將會成為我的終點。 那也沒什麼不好。 我喜歡那個地方。我喜歡那裡的空氣、帶點嘈雜的寧靜、以及獨屬於那個時間點特有的氛圍。 如果我的故事就在那裡結束了,我想我可以自豪的說出,我的一生非常幸福。 即使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何謂『幸福』兩字。 沒有經過掙扎,也不是出於什麼決定。 選擇權不在我手裡。 生命自己會在每一個看似理所當然的瞬間,替我們做出抉擇。 本來應該是終點的那個午後就這樣成了我的起點。 「幸福」兩字,就在我懂得它的瞬間, 從我的生命中消失。 世界突然變得清晰。 我一直以為我知道世界是什麼樣子,但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對它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 我最喜歡的午睡場所叫做陽台,我的專屬床位則是陽台上的一個空花盆。 從天上灑落下來暖和和的東西叫陽光,會輕輕撥動我鬍鬚與毛髮、看不見的東西叫做風。 就好像我一直都知道每樣事物的名字,卻在剛才那一瞬間才統統把它們連繫起來。 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 在「那一瞬間」之前,我能將名字與該名字的主人聯繫起來的事物,只有一件。 現在那個名字,正急切的在我耳邊響起。 「閃閃!閃閃!快點過來!」 就是這個呼喚結束了我的午睡。 「閃閃」是我的名字。 現在呼叫這個名字的人,就是替我取名的,最重要的那一位。 所以說什麼都要睜開眼睛,說什麼都要回應。 這是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我一如往常降落到陽台地面。 身體似乎變得輕盈了不少,可見方才午睡睡得相當好。 已經很久沒有這種輕鬆的感覺了。 最近這些日子——不記得已經持續多久了,身體變得相當沈重與倦怠,食慾也變差了,連視線都有點模糊不清。 然而這一切,彷彿都像夢境一般被留在那場午睡當中。 膚色沒有毛髮的雙腳迎面而來,再往上是灰藍色的牛仔褲管,上面沾了一些硬化的彩色斑塊。 我聞到了松香水與油彩氣味。 說實在的,我並不喜歡這個味道。但從某個時期開始,油彩成了她身上味道的一環,我想不去適應都不行。 畢竟從很久以前開始,她的氣味就代表著安心。我不想更改這一點。 那女孩——現在已經是個小女人了。 她蹲下身來,我終於看見她黑褐色的眼珠與毛髮。(人類的毛髮似乎都只長在頭上) 並且扯出大大的笑容,對我伸出了雙手。 我最早的記憶,是一片模糊的黑色。 周圍又冷又嘈雜。 飢餓、恐懼、不安。 想刨抓些什麼,地面卻硬的讓指甲發痛。 想啃咬些什麼,卻只嚐到冰冷的雨水。 就在這時,有東西將我捧了起來。 某種光滑、溫熱的東西。 我抓著、咬著,不是為了防衛或著攻擊,只是為了求得一點安心。 而那個溫暖的東西並沒有甩開我。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人類的雙手。 接下來,世界變溫暖了、顏色也變多了。 三個巨大的生物成了世界的全部。 我花了好一段時間來瞭解這個群體的角色與地位。 最為高大,被稱為「爸爸」的是這個群體中地位最高的,比較不喜歡我接近他。 第二高大,被稱為「媽媽」的人地位第二,是負責管食物的。她的規矩比較多,有她在的場合需要多做注意。 最為嬌小,地位最低的叫做「小倩」,她是最特別的。 原因很簡單。 我最初記得的,是小倩的手。 後來最常與我接觸的,也是小倩的手。 雖然她不是家中地位最高的,也不是負責餵養我的。 但我就是知道,我對她來說是最特別的。 所以,她對我來說也是最特別的。 對於這麼特別的一個人,雖然松香水的味濃到讓我鼻子難受,還是勉為其難讓她抱著好了。 她將我抱到她房間,自從她把整套油畫用具搬進那裡後,我就很少到那去了。 濃濃的油彩氣味從那裡飄散出來。 喵—-- 我忍不住發出抗議的叫聲,她明明就知道我討厭這個味道。 「啊哈哈,抱歉啦,忍耐一下嘛!」 對於我的抗議,她發出了清脆的笑聲。 有什麼不同了。 我常常聽她說話。鼓勵、制止、高興、生氣、哀傷,某些特定的語調代表著某些她期望我做的行為。 這些我統統都懂,也一直覺得這樣就夠。 但頭一次,我如此清楚的懂得她所說的每一個字。 一直到這裡我才真正瞭解,改變的不是世界,而是我。 我並不討厭這樣的改變。 「你看你看,像不像?」 她把我捧到一幅畫前。 小倩從來沒有要我看她的畫。 她應該是認為我看不懂——而我也確實不懂。 但這一幅,看起來還相當凌亂,但我一眼就認出了那是經常午睡的陽台一角。 整幅畫充滿了溫暖的黃色,有個熟悉的銀灰色團塊捲縮在花盆中。 那是…我…?? 「嘿嘿,這是期末展的作業喔!我要把你睡覺的樣子畫給全班看看!」 也許全部聽得懂也不完全是好事…… 我現在才知道自己睡在那個位置時活像…該怎麼說呢…把客廳沙發上那個髒兮兮的絨毛抱枕捲成一團塞進那個小盆栽裡頭。 我優雅的姿態上哪去啦!! 妳確定要讓其他…那些豪不相關的人類看到我這副蠢樣!? 「嗯…其實你沒有那麼像抱枕啦,我只是還沒畫完。」 ……………你不能畫完了再讓我看嗎? 「本來想畫完再讓你看的,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等到那個時候。」 ………!? 「你睡在陽台上的樣子最可愛了,不像平常一臉貴族模樣,同學都說你看起來好囂張。」 這是當然的吧,為什麼我非得在不認識的傢伙面前放低身段不可? 「你只會在家裡沒人的時候到陽台上去睡,所以這個畫面總是只有我看的見…」 我沒理由在不熟的傢伙面前睡覺吧? 媽媽老是在陽台上走來走去發出聲音,爸爸從來就不是可以安心的對象。 「所以我想把這個畫面永遠保存下來……。」 她的語調變了。 氣氛變得沈重,空氣裡除了油彩外,我還聞到了一絲絲的悲傷氣味。 那是一種害怕失去什麼的感覺。 「我會把這幅畫掛在客廳裡。我保證,就算你走了,我也絕對不會忘記你的。絕對…不會……。」 小倩把臉埋在我背上。 我扭動身體,用鼻子摩擦她的臉。 就像過去她傷心的時候一樣。 我不明白。 她認為我會到哪裡去嗎?除了這個家,我還能去哪? 我哪裡都不會去的, 我保證。 從家裡的陽台往右,是隔壁大樓的遮雨棚。順著一層層遮雨棚往下跳,可以到達大樓後方的圍牆。 圍牆右側是人類的地方。 陰暗的巷口、嘈雜的小吃攤、老鼠橫行的菜市場,我偶而會到那去體會一下追逐老鼠的樂趣(畢竟家裡能讓我追的東西只有逗貓棒)。 附近的人類也早就認識我,知道我的出現從不是為了乞食。我不吃外人給的東西。 偶爾遇到新來的貓,我會以前輩的身份給牠們一點忠告。 例如巷子前面的麵攤千萬別靠近,那兒的老闆會對討食的野貓野狗潑滾水。 肉攤一帶的食物雖不少,但那裡已經是有主的地盤,想去踢館得先做好覺悟。 圍牆左側是貓的地方。 在樹林不算茂密的小山坡上,貓咪們會三三兩兩的群聚在那。 或者單純的交流、或者確認彼此的地位關係、又或者向地盤老大拜拜碼頭。 偶爾也會遇到有孩子的母貓。 事實上,我已經好一陣子沒有出門散步了。 到了久違的聚會地點,貓們對我投以吒異的目光。 我不知道我到底多久沒來了,是否有久到令牠們都忘記了我。 此處還是有不少熟面孔,但牠們的目光卻令我感到陌生。 一隻棕褐色短毛,體形壯碩的貓迎面而來。 牠是這裡地位最高的貓之一,年資比我短一點。每當我到這裡時總不忘過來威嚇兩聲。 我是家貓,不會參和野貓們的地盤之爭,不過向年紀較大的我威嚇似乎是牠鞏固地位的必要行程,我也就隨牠去了。 但今天,牠沒有對我拱起被毛,撕牙列嘴。 牠湛黃色的眼珠漂移開來,垂著尾巴,低頭從我身邊走過。 這是承認牠地位低於我的行為。 為什麼? 周圍的貓沒有一個對牠的行為感到懷疑。 我叫住了牠,想知道原因。 下一秒,我終於知道打從踏入這裡便察覺的違和感究竟從何而來。 牠無法理解我的問題。 我們的世界是很單純的。 服從強者,謹守自己的地盤與位份。這當中通常免不了一些爭執扭打,為了證明誰比較強。 但是現在的牠無條件服從了。 牠從鬍鬚、從毛孔、從氣味以及牠所無法明白的一些氛圍,感受到了我比較強大的事實。服從強者是很理所當然的事,牠無法為理所當然的事情提出理由。 在我過去記憶中,翹著尾巴、昂首闊步、眼神無比銳利的棕褐短毛貓,此時卻以卑微的姿態捲曲在我面前,努力想理解我的指示。 我不喜歡向他人示弱,但這並不代表我喜歡看他人畏懼我。 「牠是聽不懂的,你就別再嚇唬人家了。」 陌生的聲音傳來。 遠處,一隻我從未見過的黑貓趴在水泥管上。 有資格坐在那個位置上的貓不多,若是新來的貓隨便爬上去可是會遭到悽慘的追咬。 但此時包括棕褐短毛貓在內,沒有一隻貓試圖將新來的趕下那個位置。 「我只是碰巧路過的,沒想到能遇到同類呢。」 黑貓用貓語說道。 這句話是很有問題的,因為貓沒有語言。 能將自己的聲音用精確邏輯去賦予意義的只有人類,我們的叫聲只能傳達大略的意念。 我們通常沒有什麼複雜的東西需要傳達。 「我說話有這麼稀奇嗎?你剛才不也在做相同的事?」 ……!! 「看來你還沒有經過最後的步驟,所以什麼都不懂呢。」 黑貓輕巧的躍下水泥管。 他的腳步十分優雅,黃綠色的眼珠充滿知性——我只在人類的眼中看過那樣的神情。 「我叫新月,你呢?」 只有家貓才會有名字。雖然如此,家貓也不會彼此詢問對方的名字。我們的名字一直都只為飼主而存在。 第一次的,我學著說出『語言』。 「……閃閃。」 「噗哈哈哈!真是可愛的名字,人類幫你取的?」 就生理結構而言,貓是沒辦法哈哈笑的。但他就是給了我這種感覺。 而我並不習慣被剛認識的貓嘲笑。 「除了人類,還有誰會做取名這種事?」 第一次的,我用『語言』而非『叫聲』來表達不悅。 「有啊,我的名字就是自己取的。人類替我取的蠢名字我早忘了。你也趁早給自己想個名字吧。」 名叫新月的黑貓坐下來,尾巴展現出游刃有餘的弧度。 「……我對自己的名字很滿意。」 名字是供他人呼喚用的。 小倩只會叫我閃閃,所以我就叫閃閃。 而且我只喜歡小倩的叫法。其他人叫的都不正確,都不好聽。 「你很快就會體認到的,人類給咱取名字從不花什麼心思。 在介紹自己時報這種沒誠意的名字可是很丟臉的。」 到此,我已經不想再跟這隻貓說話了。 名字本身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倩是這麼叫我的。 否定小倩就是否定我。 我扭過身去,想結束這段談話。 「喂喂,發什麼脾氣啊,難不成你跟你飼主感情不錯?」 這與你無關。 「傻子,你以為你能永遠待在飼主身邊嗎?」 為什麼不能? 「你幾歲了?應該說…你到那個家有多久了?十年?二十年?」 我不知道幾年,只知道已經很久很久了。 過去我站起來就能摟到小倩的腰。如今只要小倩站起來,我就只能觸及她的膝蓋。 「貓的壽命不到人類的三分之一。我聞得出來,你這副軀體已經超過20年了。一般的貓早該死了。但你依然活著,而且比年輕的貓還要健壯。」 我一點也不健壯。 不久之前的我相當虛弱,連出門都辦不到。 所以… 我突然想起小倩房間的那一幕。 所以小倩才會這麼擔心? 因為她知道我的壽命將盡? 「你似乎想起什麼了。」 新月繞到我面前,黃綠色的眼珠此時浮出如乾涸的血一般的紅褐色。 「看清現實吧,你已經不是貓了。」 不是貓?那我是什麼? 新月的嘴向兩旁裂開,露出尖銳的牙齒。如同人類的笑容一般。 有風圍繞著他吹起。 那不是普通的風,它讓我的皮膚感到如針扎般刺痛。 沙塵被捲起阻礙了視線,但我還是看到了。 他高舉的黑色尾巴,從中段開始一分為二。 「你是…我的同類。」 他如此宣告著。 「閃閃、閃閃、快出來!吃飯囉!」 「牠會不會跑出去散步啦?」 「不太可能吧?牠最近連走路都不太穩了。」 大老遠的,我就聽見屋子裡傳來小倩與爸爸媽媽的談話聲。 平時只要我在外散步,陽台紗門就會留著一條縫好讓我隨時進來。 但我大概太久沒出門了,小倩可能以為我躲在家裡的某處,今天紗門並沒有留著那道縫。 我跳上陽台並用前腳把紗門推開。 「啊!閃閃……」 小倩剛好捧著我的碗走了過來。見到我,似乎楞了一下。 這時我才意識到,我從來沒有「推開紗門」。平時的我應該用前腳刨著紗窗等人來開門才對。 『小白痴,我才剛剛提醒過你的。』 新月的聲音出現在陽台上方。 『……!?誰讓你跟來的?』 「閃閃你怎麼跑出去啦!那是你的朋友嗎?」 小倩似乎立刻把我開門的舉動拋在腦後,端著晚跑過來,像是確認我沒事一般的撫摸方才弄的有點凌亂的長毛。 新月跳到我身旁,對小倩發出諂媚似的叫聲。 「哇!閃閃第一次帶朋友回家耶!」 他才不是我朋友!!! 「嗯…廚房還有吃剩的魚……。」 小倩嘴裡說著像是要招待新月的話,一邊往房裡走去。 對這種傢伙不用這麻煩啦小倩!! 『你的飼主滿可愛的。』 新月很識相的坐在陽台。要是他企圖踏進屋子裡,我可能會忍不住一巴掌過去。 『你來做什麼?』 『哎呀!沒想到閃閃竟然會開紗門,閃閃果然很聰明。』 『…………??』 『那女孩剛才大概是這麼想的吧。幸好這裡不是早期日本,要不然你就犯下了新手貓又最愚蠢的錯誤啦。聽說那兒的人把推門當作判別貓又的基準之一。』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還有別那樣叫我。』 『不喜歡貓又?很好,我也是。但我們在這國家沒有正式名稱呢。還是你比較喜歡被稱作妖怪?』 我發出威嚇的聲響,即使知道自己動不了新月一根寒毛。 新月笑了,又是那種調侃一般的微笑。 『呵,對我發火也沒用啊,快快決定吧。』 『決定什麼?』 『決定你要吃掉誰啊。』 『…………………。』 『趁你還能控制自己的時候快點決定比較好喔~。你也不想哪天睜開眼睛,卻發現寶貝飼主或他的家人已經變得支離破碎了吧。』 ………………!! 我感覺到自己的血液一股腦的衝上毛尖。要不是這時小倩的腳步聲傳來,我真的會往新月身上撲去。 我是貓,不是什麼其他東西。 「來~這是你的。」 小倩遞給新月晚餐吃剩的秋刀魚。 反觀自己的碗…為了吞嚥方便,我的飼料現在是果凍狀的魚漿加上搗的糊糊的貓罐頭。 ………我對新月的不爽又更提昇了一個檔次。 「沒想到閃閃還能出門散步呢!看來我是擔心太多了。」 小倩面帶微笑看著吃東西的我倆。 「時候應該還沒到吧…。」 這句話彷彿一個信號,我腦中似乎有什麼開關被開啟了。 新月冷冷的望了我一眼。 我知道, 離別的倒數計時,已經開始了。 在小倩眼中,我的行為開始變得詭異。 從她看我的眼神就可以知道了。 我很喜歡被她抱在手裡,現在也是一樣。 但我常常毫無預警的衝出她懷裡。若她企圖把我抓回來,我甚至會從陽台逃出去。 因為我感覺到了,體內有股力量在蠢動著。 有什麼東西在體內翻騰著,我破舊年老的身軀已經快要不能壓制了。 再這樣下去,那股力量似乎會從我的身體爆發,把我的身體,這副皮囊撕成一片片。 若只是這樣也許還好。 我開始渴望新的身體。年輕、強壯、高大……對,有如人類一般的身體。 我開始可以聞到人類細微的情緒,分辨他們的心思。能夠知道他們在什麼時候最無防備。 我甚至可以聽見血液在血管裡流動的聲音,人類頸部傳來那極富節奏的鼓動聲彷彿都是一種誘惑。 全身的細胞敏銳到了極點,通通向我訴說同一件事情。 存在於體內的怪物嘶吼著,牠想吞吃、想啃蝕、想擺脫這個老貓的身體。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逃。 我一直無法拒絕小倩的雙手,從來不懂得拒絕小倩的擁抱。那已經是一種習慣、本能,就像聽見自己的名字會不自覺的抬頭一般。 所以,與其在體內的妖怪開始叫囂之時逃離小倩的雙手,我寧願一開始就不要聽見。 我頻繁的往後山跑。 在沒有任何人與貓的地方翻滾、刨抓。我希望乾脆抓斷自己的指甲,咬斷自己的尖牙。反正這些東西本來就會因為衰老而脫落。 但我咬過的石頭裂了、樹皮則被指甲削成一片片。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在遠方的陰暗處看見幾乎與黑暗融成一體的新月。 他不走近、不出聲,只是看著。 看著我徒勞無功的掙扎。 小倩把我放在大腿上,挑出沾附在長毛裡的泥土與草屑,拍掉灰塵、輕輕梳理著。 她不說話。 一開始,她會告訴我她有多著急,問我到底怎麼了。 現在,她一句話也不說了。 只是每天每天等在陽台。 我看起來一定很悽慘。 每日在山裡橫衝直撞、破壞樹木、不吃不喝直到精疲力竭,這時我才能放心回家扮演一隻衰弱的老貓。 一開始是一天,後來是兩天、三天。 我體內那吞噬一切的渴望越來越張狂,越來越不肯罷休。 如果我哪天晚上回到陽台,小倩不在那裡的話,我可能還有辦法一走了之。 但她就在那裡, 每個晚上。 我從來不能拒絕小倩,從來不能。 我的名字只有她叫起來最好聽。 只有她的懷裡躺起來最舒服。 只有她的味道聞起來最安心。 我無法裝作聽不見她的叫喚, 就像我無法明知她在等我卻又獨自離開。 乾脆真的去吃了誰吧。 去吃一個跟小倩不認識,沒有關係的人類。 然後,偽裝成貓的模樣永遠待在那個家。 這個想法在產生的那一瞬間立刻被推翻。 比起再也見不到小倩,她鄙視與害怕的表情才是最令我恐懼的。 如果真的吃了人類,我將永遠沒辦法在小倩面前抬起頭來。 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到家,躺在小倩膝蓋上讓她整理毛髮直到入睡的那幾分鐘,是我最後的幸福時光。 大約兩個月後的一個晚上,我收到了最後通牒。 那晚,即使我身體再怎麼疲憊,來自體內那潛藏的飢餓感使我無法入睡。 隔著一面牆,爸爸媽媽安穩無防備的呼吸聲更是折磨著我的神經。 現在若是有任何人走過我面前,我體內的怪物恐怕就會無法遏止的竄出,將對方撕成碎片。 我開始無比懷念兩個月之前,還是一隻普通貓的自己。 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足音從走廊的另一頭傳來。 在我察覺之前,我已經站起來了。爪子伸出,舌頭舔舐著空氣中的氣味,換取一切我所能得到的情報。 是小倩。她有時會熬夜趕作業,現在的她大概是要去廚房泡咖啡或去浴室洗顏料。 不管是那一項都會經過我面前。 已經沒有時間猶豫了,現在的我絕對不能再多受一丁點的考驗。 我又一次的逃向陽台。 「…閃閃?」 她看見了。 用最快的速度狂奔。好害怕、好害怕小倩如果出聲叫住我會不自覺的停下。 穿過客廳不需要兩秒,關起的陽台落地窗也不是個問題。 「閃閃?你要去哪裡?」 小倩跟著奔跑起來,此時我已縱身跳進黑暗當中,直奔後山那個地方。 對貓來說,一點點的月光已經足夠。 落地窗被刷的一聲打開,我還能聽見小倩幾乎是整個人撞向陽台的攔杆。 「閃閃!!」 第一次,我拒絕聽從她的呼喚。 「我想你也差不多到極限了。」 一個看起來像是人類男子生物坐在那個地方。 以人類的標準來看大概不到30歲,削薄的黑色及肩短髮、黃綠色的雙眼、蒼白的皮膚,以及從身後冒出的分岔黑尾巴。 那是新月。 他在那天給我看過的,屬於人類形狀的姿態。 我還是奔跑著。 奔跑著、嘶吼著、撲向他。 這是我想到的唯一辦法。 「幹甚麼?」 新月伸出手,毫不費力的掐住我的喉嚨,把我拎在半空中。 怪物如煙霧般竄出我的身體,牠張牙舞爪,卻完全無法傷到新月。 因為新月體內的怪物遠比我的還要巨大太多。 我看見新月背後那巨大的影子,與我完全不是一個層次的存在。 他的話,一定可以…… 一定可以殺了我。 「……呵,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甚麼嗎?」 新月笑了,用極富興味的表情。 「我是可以讓你就這麼死在這裡。扭斷你的脖子,把屍體送回給那女孩,你覺得如何?」 什麼都好…只要…只要…… 「不過,我還想繼續看下去呢。」 ………………? 新月伸出自己的左腕,如理毛似的舔了舔,然後一口咬下。 鮮血從被咬破的動脈中噴出。 「我把我的血給你吧,這樣應該就有辦法完成蛻變了吧。」 新月把滿是鮮血的手腕湊近我的臉。 我的理性只維持到這一瞬間。 陽光輕柔的撒在背脊上。 溫暖的感覺更突顯了腳掌下潮濕泥土有多冰冷。 我睜開眼睛。 身體變得非常輕,而且充滿活力。 有點餓,不過那已經不是之前從靈魂深處發出的那種飢渴,而是單純肉體上的餓,這種感覺讓我感到相當懷念。 「你可終於醒啦。」 新月出現在不遠處,依然是人類的姿態。 「…我睡了多久?」 「嗯…到昨晚剛好三天。」 也就是說現在是第四天早上! 我腦中立刻浮現小倩佇立在陽台的身影。 「怎麼,想回去看她嗎?」 想,當然想。 新月從外套裡掏出了一面鏡子。 我依然是我。 渾身泥土、被毛拋蓬亂。但仔細一看,原本純粹銀灰色的毛卻多了黑色的漸層斑紋,尾巴尖端也染上了黑色。 「不好意思啊,看來還是有副作用哪。沒辦法,誰叫你接收了我的妖力。」 雖然這麼說,新月的語氣一點不好意思的成份都沒有。 妖力… 那晚牠打算餵我他的血。然後…… 我什麼也不記得了,不過有件事是確定的。 「……你為什麼要幫我?」 一臉『早就等你問』的表情,新月雙手抱胸坐了下來。 「嘛…活的久了,總想見識一下與眾不同的東西。 不過你不要高興的太早,現在的你只是半隻妖怪,想活下去遲早一天得吃人的。」 「那麼我就活到那個時候。」 這個問題果然沒有那麼簡單就解決,我也說出我早就準備好的答案。 「我等著看。」 新月又笑了,這次的笑容看起來非常開心。 我們在山上又待了幾天,新月教會我如何收放妖力以免不小心露出叉尾,以及如何變成人形。 「照理來說,貓又第一個變身的對象是被他吃掉的那個人。你可千萬別變成我啊,怪噁心的。」 新月的玩笑向來難笑。 人類的臉孔我見過很多,記得的卻很少。 只有一張臉,是牢牢烙在靈魂深處,我想忘也忘不掉的。 關於要變成誰,我依然沒有選擇。這一點,新月也是知道的。 就在我成功變形的那個下午,他帶著『果然如此』的表情把鏡子遞給我。 小倩的臉浮現現出來。 不過,只有臉。 小倩經常是笑著的,即使沒有,黑褐色的大眼總是充滿生氣。 在這張臉上,碧綠色的眼珠看起來格外駭人。 頭髮是銀灰色,部份末梢有黑色紋路。這是我原本的毛色。 不該是這樣的,小倩的頭髮就是要黑色才好看。 我閉上了眼,把鏡子還給新月。 「好了,新手妖怪的課程目前為止告一段落了,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他把一件連帽外套丟給我,我知道我不必回答這個問題。 學習人走路的方式花了我一點時間,不過沒有學會穿衣服這麼長。 接下來則是開始學著辨識「貓的道路」以及「人的道路」。 例如人類絕對不會跳上屋簷,不會往狹窄的地方鑽,不會在圍牆上走。 若不是有新月帶路,我大概連小倩所住的那間公寓都走回不去。 夜晚的路看得比白天清楚。我從來沒有從下仰望那個陽台,但我還是毫不費力的找到它了。 因為小倩站在那。 我這才想起現在是平常該回家的時間。 那個陽台比我想像中低矮,只有三層樓高。 我的耳朵比我當貓的時候還要靈敏,讓我清楚聽見陽台上的對話。 「小倩,快進來吧,飯都涼囉。」這是媽媽的聲音。 「牠能回來早回來了……」 這是爸爸的聲音。他想傳達的是另一個意思,不過就算是他,也無法在這節骨眼上把話說白。 不知道過了多久,媽媽也出現在陽台上。 「小倩啊,你也知道牠總有一天要離開的。」 「………………」 「閃閃很聰明,也許牠不想要你傷心……」 「………我知道…」 「……………?」 「我當然知道牠要離開了…可是卻不讓我陪牠到最後…為什麼……」 「小倩……?」 「為什麼要走?為什麼不待在家?為什麼不讓我見你最後一面,為什麼!!!」 小倩的聲音從低喃變成了哭喊。 她捧起我睡覺的那個花盆重重一摔,花盆裂開了,小倩的眼淚滴滴答答灑落在花盆中。 我心中有什麼也一起被摔碎了。 好想衝上去。 好想直接攀上陽台,撲進小倩的懷中,把她的眼淚通通舔乾。 就跟以前一樣。 這時,一股力量把我向後拖,視線被黑色物體遮蓋住了。 突然失去小倩的身影讓我慌了神,隨即,一個沈重的聲音傳來。 「夠了。」 那是新月。 他緊抓著我的手,用黑色大衣蓋住我的臉。 「離開這裡,別再回來。這對你或她都好。」 新月的聲音少了戲謔的成份,聽起來沉穩到有些陌生。 是什麼讓他的聲音有了這種改變? 就在這時,有種東西從我的眼眶滿溢而出,順著臉龐一路滑下。 小倩, 現在的我,跟你是同樣的表情嗎? 我被新月抱在懷中。 我不喜歡被小倩以外的人抱,但此時,我不願想起有關小倩的任何事。 我甚至無法維持人形,只能任由新月抱著我,讓他用匆忙的腳步帶我到這裡以外的任何地方。 從現在起,只有黑暗能夠讓我安心。 之後我常常夢到那個午後。 被小倩喚醒的那個午後。 夢到當時睜開眼的我沒有任何改變,單純的回應呼喚, 單純的被小倩抱起,去看一幅色彩繽紛味道卻很難聞得東西。 聽小倩對我說著我聽不懂的話語, 我聽不懂,可是我專心的聽。 那是屬於我的幸福。 夢想自己的生命就這樣消逝在記憶中幸福的下午。 |